「二娃子，你……根本不是你媽的兒子！」

「你不想聽后頭的嗎？二、娃子——啊！啊！饒命——」

20

地窖里面重新安靜了。

院子里一片慘白。

我嫂子一點一點，從地下慢慢爬了出來。

她的臉沒有表情。

她仍然不會說話。

但是她在流淚，血淚，她向外看去，就像找回家的路。

過往種種，我終于想起來了。

我走在前面，嫂子跟在后面。

路上那些紅紅的房屋，里面一片死寂，到處都是咀嚼聲，不知是人是鬼。

濃郁的肉香飄滿整個村子。

零星三兩個有聲音，在我走過來時，拼命往外爬叫我：「二娃子——二娃子救我。」

又或者被拖了回去。

有的勁大跑出來。

迎面撞上我嫂子。

以前他們看到嫂子嘿嘿笑，現在變成嗷嗷叫。

凄厲的叫聲響徹整個村子，就像曾經的某些夜晚。

那時候沒人出來幫忙。

這回也不會有。

最后我走到了三叔家門口。

門口外的白蠟燭熄滅的。

我撿起來。

里面我爸媽一人剩了一半，零星倒可以湊成一個人。

看到我一瞬，我媽欣喜艱難叫道：「二娃子，快來幫把我背出去。」

后面跟著我嫂子。

這慘白的月亮下，越發看得清。

不完全是嫂子，好像糅合了很多東西

她嘴上一片紅，身上卻長出來毛，花白的顏色，就像是我家的花狗。

還像是上個月死的那女娃。

臉鼓鼓囊囊，犬牙交錯。

我媽差點厥過去。

「……二、二娃子，你后面——那是什麼？」

「是你們求的肉仙啊！媽你忘了，值很多錢的肉仙啊！」

「你們天天求、日日拜，要女人，要發財，要別人倒霉，要自己生兒子的神仙啊！現在，菩薩同意了。

肉仙來了，媽，你為啥不笑了，是不愛笑嗎。」

21

我媽顫抖求著：「快背我走。」

我爸說：「快背我走。」

我啊了一聲：「那我哥呢？」

我媽回過神來，咬牙：「對，你哥呢，先把你哥背走。」

我爸說，先背他，沒了兒子他還可以生，我媽要是生不出來，他還可以找個年輕的生。

我媽勃然大怒。

兩個人頓時扭打起來。

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

咬著咬著。

我媽突然顫聲說：「好香啊。」

我媽贏了。

我爸亂七八糟斷了氣。

我媽惡狠狠唾了一口血唾沫：「快，帶我去找你哥。」

「忘了給你說，哥死了。」我說，「還記得地窖那只手嗎？我哥的。」

我媽如遭雷劈。

下一秒撕心裂肺叫起來：「不可能！不可能！怎麼可能！」

「真的啊，我挖嫂子的時候, 還挖到了他呢！被自己媽搞死，眼睛都沒閉上, 死不瞑目，怨氣重的很。」

「不信, 你看。」

我將斷手扔給我媽。

我媽撕心裂肺大哭起來，她顫抖著抱著那只手。

卻不料，那只手突然僵硬, 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怨魂沒有眼睛，看不到人！只是憑著本能殺人。

我媽使勁掙扎說：「寶啊, 寶——我是你媽啊——我是媽啊。」

那手越來越用力。

嘎嘣一下, 脖子斷了。

我走過去, 連同手和那腦子，用鐵鍬拍平整了。

22

月亮升到了最高的位置。

四周漸漸安靜下來。

寧靜的鄉村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菩薩端莊，圓盤高懸。

我點燃了那根引魂的白蠟燭。

不遠處, 搖搖晃晃走來一個人。

正是那個和尚。

不過一段時間沒見, 他看起來薄了很多。

也蒼老了很多。

我走過去的時候，和尚還在念經。

念的是渡亡經。

周圍的影子越來越少。

他的目光越過我，看向了身后的嫂子。

一下溫柔起來。

我退后一步。

看著他悲傷笑著走向嫂子。

23

我根本不是我媽的兒子，我也是從菩薩坑里面長出來的。

我大概是第一個長出來的。

我的前身，也是和我嫂子一樣，被拐進來的女生。

不同的是，我那時候還是高中生。

一輩子沒有讀過大學。

我死的時候還穿著校服，就死在菩薩座下。

那時候我被他們糟踐怕了, 我給菩薩許的愿是, 求求，讓他們不要這樣對我了。

菩薩憐憫。

菩薩心軟給了我機會。

給了我一個男身。

被我媽撿回去。

把我當成免費的牛馬用。

我糊里糊涂活著，直到嫂子出現。

她教我讀書，叫我寫字。

她一次次從菩薩坑被帶回來。

卻從不肯變自己的樣子。

因為, 她怕認識她的人來了找不到她。

24

很多年以前。

村里來了個和尚，挨家挨戶討齋飯吃。

其實他并不是和尚。

是個千辛萬苦尋找女兒的父親。

媽媽重病, 只等著看女兒最后一眼。

他靠著游僧的法子走過了所有的地方。

然后，真的被他找到了自己的女兒。

可惜, 他沒有那樣的運氣，顫抖的嘴唇和眼神出賣了他。

半夜來的時候，被抓了個正著。

和尚被打得半死扔到后山亂葬崗。

三叔貪財看上和尚的鞋子, 又將他推了下去。

那晚上。

搖搖欲墜的另外半個泥菩薩轟然倒塌。

只剩下一個完整的深深的菩薩坑。

里面養出了第二個不甘心的肉仙。

亂葬崗上都是哭嚎和怨氣。

可鬼不能離開死的地方，這叫縛地靈。

但是菩薩憐憫。

一次次循環，嫂子一次次回來，終于將菩薩頂亂葬崗到村里的路踏平了。

用鮮血和肉泥鋪就的進村之路。

只需要最后時刻。

在七月十五的今天, 功德圓滿。

白蠟燭光漸漸熄滅。

和尚牽著嫂子的手向外面走去, 越走，嫂子的身體越來越輕盈。

有很多的東西從她身上緩慢剝離。

就像螢火蟲一樣散去。

最后，臃腫的嫂子變成了剛剛見到她的模樣。

纖細窈窕。

輕盈靈動。

她走到了村口，停下回頭看我, 我向她擺手道別。

我還不能走。

我要在這里繼續等著，等一直找我的人來接我。

菩薩已經睜眼了。

菩薩坑下的骨殖終究會重現天日。

我踏過地上碎裂的八卦鏡。

我看到了里面完全一張不同的臉。

稚嫩的臉龐，小小的嘴巴，亂糟糟的馬尾。

和我來時一模一樣。

很好, 這張臉，我的爸媽，一定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