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惡劣顧客減少,八點不到,收拾掉最后一桌垃圾,燒烤攤的劉老板說:“這雨怕是還要下一陣,后面應該沒什麼客人了,小徐你先回家去吧。”
徐彥洹便摘下圍裙,和老板告別后,沒有絲毫猶豫地走進雨幕中。
走出去沒兩步,頭頂上方被一把傘罩住,徐彥洹別過臉,跟在他后面出來的俞心橋舉著把藍色的傘,笑著問他:“你出門前不看天氣預報的嗎?”
其實看了,新手機屏幕首頁就是本地天氣,預計晚上19時降雨。
不帶傘是因為出門的時候,家里唯一的一把傘被徐彥洹塞進母親的包里。
而且他早就習慣淋雨。作為一個家將來的支柱,他沒有足夠的時間躲在屋檐下靜待雨停。
因此當有人為他撐傘,徐彥洹本能地抗拒。
他答非所問地說:“不用。”
俞心橋卻還是將傘往他這邊靠,把他的肩膀也納入傘底。
“夏天淋雨也會感冒的。”俞心橋說,“走吧,我先把你送回去。”
徐彥洹哪能真要他送。
于是批發市場的道路上出現了怪異的一幕——
個高腿長的男孩大步走在前面,他后面跟著的矮一些的男孩舉著傘一路小跑,腳下水花飛濺,追得勉強至極。
嘴巴還不閑著,俞心橋邊追邊問:“給你的英語資料看了嗎?我看你這次考試英語成績上來了,年級名次也進步了,好厲害,期末考是不是要沖第一?”
“你數學怎麼學的啊,竟然考滿分,我看那幾個上補習班的都不如你。”
“對了,我看到你有手機了,號碼多少,我拉你進班級群啊,阿琨小奕大爺他們都在,以后球隊訓練也好通知——啊!”
跑太急沒顧上看路,俞心橋一腳踩進水坑,仰摔之前只來得及發出一聲嚎叫。
關鍵時刻,徐彥洹伸手過來,一把抓住俞心橋的胳膊,將他整個人往回拽。
這一拽,讓俞心橋直直往徐彥洹撲去,下一秒臉頰貼上他胸口,沒拿傘的手臂應激地抱住他的腰,兩人以一種極親密的姿勢纏在一起。
好容易站穩,從徐彥洹懷中退開,三魂去了兩魂半的俞心橋把傘舉好,訥訥地說了聲“謝謝”。
低頭去看,俞心橋除了瞧見自己被污水浸濕慘不忍睹的兩只鞋,還看見用力握住他的手臂,骨節分明的一只手。
徐彥洹也愣了一下,回過神似的松開手。
腳步聲止,反而放大了雨滴拍打傘布的動靜。
仿佛傘下的空間被單獨分隔出來,世界只剩下兩個人,一些防止缺氧的空氣,和其他的一些不為人知的聲音。
俞心橋也覺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皮膚發燙,莫名其妙的屏住呼吸。
明明只是碰了一下而已,之前又不是沒碰過。
眼神四處亂瞟,俞心橋到底擔負起打破尷尬的重任,抬手往前面一指:“你看,那兒是不是在賣茶葉蛋?”
九點還差一刻鐘,徐彥洹渾身濕漉漉地回到家里,把裝著兩顆茶葉蛋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白薇披著外套從里屋出來:“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剛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徐彥洹說:“路上吵,沒聽到。”
他從褲袋里掏手機,一同掏出來的還有一只藍色信封。
信封邊緣被雨水浸濕,破開一道口子,露出兩張音樂會門票的一角,印著鋼琴黑白鍵圖樣。
是剛才買茶葉蛋的時候,俞心橋塞他口袋里的。當時他左手撐傘,右手拎茶葉蛋,騰不出手阻止。
發覺自己在找借口,徐彥洹眉目微斂,唇也抿住,隨后當機立斷地把信封連同門票,一塊兒丟進桌邊的垃圾桶。
擔心徐彥洹淋雨感冒,白薇催他洗個熱水澡再去睡覺。
所謂洗熱水澡,其實就是把燒好的熱水從水壺里倒到盆里,混合自來水,人站在狹窄的公共洗手間,用水舀子把調好的溫水往身上潑。
今天許是熱水加多了,水有些燙,澆在身上燥熱難當,分不清是沖掉的是雨還是汗。
洗完回到屋里,顧不得等頭發干,徐彥洹就鋪開床躺下,閉上眼睛。
時間還早的關系,他沒有立刻睡著,而是在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溯一段記憶。
很近的記憶。
他看見一雙白皙的手,探出傘的邊緣,任由雨水盛滿掌心。
這雙手本該放在黑白琴鍵上,或者包在昂貴的真絲手套里,如今卻在臟兮兮的地方,在他身旁,伸出去,去接微帶酸性的雨。
他聽見有人幼稚又認真地說:“先洗手,再吃東西。”
周遭漫開廉價卻濃郁的茶葉蛋香氣,回放的畫面每一幀都被放慢拉長,徐彥洹幾乎能看見那手背上的細小絨毛,以及再往上,同樣白凈細弱的手臂上,邊緣清晰的紅色指印。
是他捏出來的。
真是嬌氣。
可他不該那麼用力。
夜深,潯城北棚戶區旁的一幢破舊筒子樓里,徐彥洹摸黑起身,摸到就在地鋪不遠處的垃圾桶,把躺在里面的信封撿了出來。
接著抽出門票,放在枕頭旁,讓烏云散去的一束月光落在上面,照亮表示日期時間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