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那些眼明心亮、懂得取舍的人,提前交出權柄,解散編織多年的利益網絡,才能夠幸免于難。這可以視為爛瘡的自愈,治好了自然不用再剜。
比如同樣在奄城的鄭氏,世代把持奄城城主之位,鄭氏子弟填塞城主府,不給外姓一點喘息機會。連鄭老太懷里的寵物狗,都是官冊掛名的緝匪獵犬,享受國家奉養。在奄城,有“十吏七鄭”之說,遠比走軍隊路線的李氏要強盛得多。
但是風雨一來,鄭氏家主直接卸任城主,且在卸任之前,把任職政務的鄭氏子弟全部開革。根本不搞去蕪存菁那一套,也不去跟朝廷辯解哪些人是合格的甚至優秀的,直接清空一切,躺平任削,從頭再來。
鄭氏就幾乎沒有死人。
不多的幾個死者,還是鄭氏家主自己動的手,宣讀罪狀,明正典刑,大快人心。“十吏七鄭”那麼多年,奄城百姓還要念鄭氏的好呢。
與之相對的就是李氏,根本看不清形勢。以為鄭氏失勢,果斷伸出觸手,還想要軍政一把抓……最后結果便是主脈一個都不剩。
如今會稽城里,無人稱貴。以前動輒“血脈”,言必“歷史”,如今個個要撇清關系,說自己三代白身。
人和人之間的悲歡并不同。
越國的舊貴族勢力被極端手段一夕掃滅,從而產生巨大的權力中空,這也是巨大的機會。
整個越國各郡各城,全面展開官考,所有考官,全都是平民出身的官吏——為了今天,皇帝早就儲備了大量的人才。
昔日貴族把持朝政,平民晉升困難,天子愛才,專門建了一個翰林院,養住他所看上但又不便提拔的貧家子弟。
這些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寫寫文章,讀讀書,修史辯論。只有虛名,并無實權。貴族們也樂得留一個敬賢的好名聲。
現在這些人全部外放出去,填塞朝野,把持空缺出來的關鍵位置,全面配合越廷所推動的新政——他們如此關鍵又如此清貴,故天下謂之曰“清翰林”。
上升通道一旦打開,頃刻波濤洶涌,死水變成活水。
貧家子弟奔走相告,壯志滿懷。
在這風雨飄搖的時節,也有百廢俱興,萬物發生。
時人或曰:踏公卿之骨,上青云之梯!
政治改革當然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不是說皇帝陛下突發奇想,心念一動,一拍大腿,就能立刻改天換日。
革蜚看到,越國新政今天如高崖傾瀑勢不可擋,是高政在許多年前就開始布局的結果。春種多年,于今秋收獲。
當年高政攜促成隕仙盟約之威勢,全面在越國展開吏治改革,要求“選官公正、貴賤同權”,朝中無人敢公開反對,但最后施行下來,卻并不順利,受阻于越廷——但就在這個時候,他被迫下野。吏改自然廢棄,政綱中止,官道修為潰散。此后避世隱居,不問朝局。
許多年過去了,包括吏改在內,高政的許多政治主張再沒有被提起。朝野都敬他,貴族都服他,但在巨大的現實利益前,很多人還是寧愿他一直是“隱相”,最好“只隱不相”。
革蜚也很多次聽高政講起過去,但這位老師好像從來不覺得遺憾、惋惜,只是平靜總結他當年所做的事情,做成的沒做成的。沒有波瀾,只有條理,仿佛在講另一個人的故事。
在高政死后的這段時間,獨居深山小院,對照著現今的越國國情一一回想,革蜚才慢慢地聽明白了那些往事,理清其間脈絡,一樁樁一件件,如在眼前。
當隱相峰也隱入高秋,他好像讀完了高政的一生。
他決定下山。
春種秋收,夏長冬藏。此刻下山,正是時候。
越廷至今沒有對革蜚的存在有什麼公開表述,這也讓他成為越國時局中,一個相對曖昧的存在。
他是革蜚,他下了山,當然要先回家。
革氏是越地最古老的家族,比越國的歷史都要悠久。當年越太祖在發動政變之前,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得革氏的支持。
這樣一個家族,世代興盛,真正可以稱得上名門,底蘊深不可測——當然這也只是過去的事情。現在底褲都叫人看得清清楚楚。
革蜚覺得這具身體的父親,那個名為“革譽”的族長,實在是愚蠢。
把兒子送到高政門下當徒弟,這不等于將自己的心腹要害,裸露在高政面前嗎?為什麼這些人根本意識不到危險,死到臨頭也不知道自己就是高政所要解決的痼疾?
是老師偽裝得太好太狡詐,還是父親太愚蠢?
對革蜚來說,這并非是兩難的問題。這兩者并不矛盾,完全可以同時發生。
革氏老宅在撫暨,此城以花鳥魚蟲顯名,民間好博戲。
革蜚前腳踏進城門,后腳就沸騰了整個城市。
一路上不斷地有人行禮,俱都遠遠拜著,表示誠敬,而絕不靠近打擾。
這種熱情在踏進大宅后抵達巔峰。
“少爺,您回來了!”
“少爺,奴婢去給您沏茶,還是您最愛的冬夜眉?”
“蜚少爺回來了!”
革蜚沒什麼情緒地往里走,一路上只是輕輕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