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夜晚點亮的細微天光,搖曳著,搖曳著,竟然最后并沒有出現在窗外。
這些熱血不涼的年輕人,有改變世界的愿望,但是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還非常淺薄。于此之上建立的理想,無異于空中樓閣。而終于在世事變遷中,看到自己的天真。
所以他們不謀而合地想要到處走走,去世界各個角落,看看人們是如何生活,看看不同地方的智者,是如何面對這個世界。看看是否能找到,真正通往理想的道路。
這時空中傳來一句笑問:“你們要去哪里走走?”
宋清約踏光而落,埋怨道:“怎麼不帶上我?”
杜野虎看著他,問道:“清芷呢?”
“送去云國找她的閨中密友了。”宋清約擺擺手,又認真地道:“你倆不能搞孤立啊,咱們可是一條船上的殘黨。”
黎劍秋道:“破船配殘黨,恰到好處。”
杜野虎張開雙手,做出往前推的手勢:“同去,同去!”
三人于是一齊離開。
杜老虎在軍中的威望非同一般,離開軍寨大門的時候,接到消息前來送行的士卒,幾乎堵滿了這里。
但沒有人吭聲。
戰士們只是沉默地讓開一條道路,讓三人通行。
三人也都無聲。
這是一場緘默的告別,士卒送別他們的將軍。
離開軍寨已經很遠,回望時仍能看到隱隱的人潮。
當上國相之后,愈發端謹持重的黎劍秋,悠悠嘆道:“此情此景,我突然想到一個詞語。”
“什麼詞?”杜野虎強振精神,感興趣地問。
黎劍秋道:“敗家之犬。”
他搖了搖頭,自嘲地笑:“我這一生,都是失敗啊。”
敗家之犬黎劍秋的石刻,至今還在豎筆峰上,常有墨客騷人去瞻仰。
當然前幾年都是歌功頌德,什麼浪子回頭,什麼知恥后勇,什麼雄風未晚……這半年里就怨懟頻頻。
宋清約想了想:“非要論的話,我可以算蛟。”
“那我是虎。”杜野虎說。
宋清約笑起來:“那我們就是啟明殘黨犬蛟虎——”
“喂!”黎劍秋趕緊打斷:“犬也太難聽了,我可沒說要以此為號。”
……
……
祝唯我趕到莊國的時候,“犬蛟虎”已然離國而去。
由元老會掀起的這場政變,在極短的時間里就已經完成。
上有道門的支持,中有章任的手段、啟明新黨的放手,下有民意的朝向,這場政變本身毫無懸念可言。
祝唯我已是接到消息就趕來,事情已經從萌芽轉到結果。
好在不算晚到,杜野虎等人并無危險。
曾經被作為國家下一代領軍人物培養,祝唯我是有一定政治嗅覺的,古來政變無有不流血,而且這次是相權、將權、水府權柄全都被掀翻,政變方占據絕對優勢,最后卻如此和平的謝幕……
只能說姜閣老確實是聲名顯赫,在天京城發了一場瘋,是真正確立了威懾——沒人愿意面對那樣的姜閣老。
踏入新安城的祝唯我,在略略探知相府情況后,便準備離開。
但這時聽到遠遠有歡呼聲——
“好哇,殺了!殺了!”
“禍國殃民,該殺!”
祝唯我隨手抓過旁邊的一名緝刑司修士:“剛剛那邊是誰受刑?”
這修士卻是認得祝唯我的,驚道:“祝——”
祝唯我拍了拍他:“說事。”
看著曾經的帝國驕傲、后來掀翻皇帝莊高羨的主力之一,這名緝刑司修士眼神復雜,頓了頓才道:“是前監國使……傅抱松。”
祝唯我劍眉一挑:“傅抱松?!”
這倒是個太讓人意外的答案。
他祝唯我心高氣傲,整個莊國,能被他看得上眼的,就那麼幾個。出身于望江城的傅抱松,算得上其中之一。
此人忠直耿介,仁善固執,清廉自守,在朝野都有極好的名聲,也是曾經很被杜如晦看重的人才。
最重要的是——有關啟明新政,傅抱松一開始是同意改革的,但只同意部分,且在第二年就認為改革不切實際,予以反對。
如今新政已廢,主導新政的幾個人都已離國而去,應該正是傅抱松這反對黨扶搖而上的時候。
怎麼他竟然被割了腦袋?
緝刑司的修士回答道:“傅抱松里通外賊,敗壞朝綱,貪污腐敗,魚肉百姓,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祝唯我看著他:“你既然認得我,就說點實際的。”
這名緝刑司修士咬了咬牙,最后道:“國相下野、大將軍去職、水君退位,啟明新政被全面廢除,傅抱松在朝堂上堅決反對,認為不能全盤否定改革。并稱啟明新黨雖然在政治上失敗,但在民生頗有建樹,啟明新政的功過應該六四來分,他們對國家的貢獻不能被徹底抹去。元老會幾次要求他改口認錯,他就是不改……他是作為啟明惡政的罪魁禍首被處斬的。”
祝唯我一時不知何言。
政治斗爭是殘酷的,生死都是常態。但眼下這番情景,不免有些荒謬。
真正主導啟明新政的人,因為跟姜望的關系,安然走出國境。姜望本人甚至都不知道這個事情——這段時間姜望又去妖族尋真妖麻煩去了,無法通過太虛幻境聯系。
所以祝唯我才親自飛來。
而一個真正擁有獨立判斷、始終清醒自制、始終堅守原則的監國使,卻被戮首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