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后來他用保證三分香氣樓在臨淄不受官面勢力打壓來償還。但三分香氣樓若要在齊國發展,只要舍得開銷,選擇能有很多,不是非他不可。甚至于柳秀章、姜無憂的線,她們明明也搭上了。
他跟夜兒,根本沒有那樣的交情。夜兒有什麼理由一聲不吭地幫他,甚至比淮國公府的動作都要更快?
夜兒張口欲言,但忽而一笑,把那些難以按捺的話語都咽了回去:“我只是突然想問你一個問題——倘若那個‘妙玉’還在三分香氣樓里,你還會這麼說嗎?說與你何干?”
姜望沒什麼表情:“無聊的問題。”
“你不敢回答?”夜兒追問。
姜望平靜地看著她:“三分香氣樓不是手無寸鐵,也談不上無辜。人生在世,都要為自己的選擇有所承擔。你同情南斗殿里的那些人嗎?不管誰在三分香氣樓,你們的結果都與我無關,我這樣回答,你滿意了?”
“如果當時從你面前飛過去的不是法羅,而是妙玉。你會不會救她?”夜兒問。
不等姜望開口,她又道:“你可以不回答,但請不要騙我。看在我好歹有用于張臨川之死的份上。”
這一次夜兒臉上終于不是那種范式化的表情,她看過來,是一種罕見的認真。
姜望沉默一陣,最后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會。”夜兒說。
姜望沒有說話。
夜兒道:“不說話就是默認。”
“好!”夜兒又道:“你愿意默認,這就已經足夠。你是前途無量的姜閣老,舉世聞名的人族第一天驕,那些不如意的人生,與你有什麼干系呢?今日出聲相攔,是我冒昧了。
但我還是想冒昧地再說一句。姜閣老,你雖有真人之壽,可那些真心待你的人,也沒那麼容易遇到的——后會不必有期!”
“等等,你說清楚。”姜望伸手去攔:“妙玉到底跟你們什麼關系?”
“什麼關系都沒有。我只是聽過她的故事。”夜兒又露出那個弧度恰好的笑容:“我只是作為一個失去太多、又很小氣的女人,看不得你波瀾不驚的樣子——”
說完這句,她便像是一片秋絮,散在風里。
最后只剩下姜望一把空握,手中徒有秋風。
他兀立在荒蕪的秋原中。
這里是下陷的河谷,河谷諸國的廢墟。
這里是下陷的人心,人的心是一片曠野。
……
……
吹過曠野的秋風,也在深山徘徊。
越國境內的隱相峰,許多年來沒有聲音。
深秋庭院無人掃,黃葉遍地起又落。
越國國君文景琇,一身常服,行走在落葉之間,推開了那扇銅銹極重的門。
他從來沒有來過這里,但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越國的君主,不該見已經退隱的國相。高政的政綱,不應該再有承繼。而他文景琇,從來不做不該做的事情。
臥虎之側,輕易不敢輾轉。在漫漫長夜里談何入眠?每一次呼吸都得好生思量。
作為一個合格的君王,履極三十七年,他是兢兢業業,內修文治,外……也修文治。妥當外交,又不能外交過密。
非不能武。豈有用武之地?
他是一個寧可不做事、盡量不犯錯的君王。
但不犯錯,就行了嗎?
高政退隱這麼多年,又何曾犯錯?
在如日中天的時候,說退就退。
連政綱的承繼者都廢黜,前半生的政治綱領盡數翻篇,為后來者鋪路。
作為官道修者,卻放還偉力于官道,退于老峰,重修得真。
負天下之望,而能緘默于深山。有濟世之才,而能自囚于籠中。
有南斗殿、暮鼓書院支持,有書山注視,仍然謹言慎行,甚至不言不行。是足夠謹慎,足夠忍讓了!
這面上的工夫,還要做到什麼程度呢?
隱相峰閉鎖多年,只為一個叫革蜚的孩子打開過。
深居山中的一代名相,想要收個徒弟傳承衣缽,這心情是該被體諒的。就這一件事情,還特地知會過楚國。
但又如何?
錢塘江上,只有秋風!
文景琇永遠記得高政的話,南斗殿支持,暮鼓書院支持,書山也選擇性的支持,但南斗殿、暮鼓書院、書山,都不是越國——
“切不可將扶枝輔木,當做自己的根須。”
那些積極抵在越國后背的力量,只是需要一個國家,立在那里,對楚國稍作制衡。
那個國家不必是越國。
可以是宋,可以是魏,可以是已經被楚國滅掉的那些國家。
所以越國的路,到底在哪里?
文景琇又看到了革蜚。
這是伍陵死后,他第一次見革蜚。他的國之天驕,他的心腹人才,他的“愛卿”。此時仍然像一條狗那樣,被鎖鏈鎖在那顆高大的抱節樹下。
披頭散發,滿面垢污,癡癡傻傻地笑。
文景琇不看他第二眼。
左手邊靠著院墻的地方,有一只大笤帚。
文景琇走了過去,用他掌握天下權柄的手、養尊處優的手,握住了這只笤帚,認真地開始打掃。
其實革蜚不是高政唯一的學生。
他文景琇于棋中常學道。
盒中一局子,百年師生情。
此事不為人知。
這麼多年來,他也是第一次執弟子禮,為師掃庭。
高師常說,任何一件事情,都不要看表象,要撥開那些浮光掠影,直指事物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