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獨坐后山的那位老人,已經不在了。
但棋子還在,棋局還沒有結束。
那縱橫十九道上,黑白棋子交錯,大龍纏在一處,縱橫幾折,極其兇險。
文景琇默默地走上前去,在高政往年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他開始長考。
高政對面的石質棋凳,常年虛設,從來沒有人落座。就文景琇所知,只有剛從山海境歸來的‘革蜚’,不懂事地坐上去過。
自高政開始教導他,他也不曾再失禮。
多少年來,高政究竟在與誰對弈,究竟以何人為對手落子?
時光荏苒,或許一切都將有個答案。
日暮,日落,入夜,天明,又日暮。
文景琇靜靜地思考了一天一夜,終于第一次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指很長,骨節清晰,很見條理,是非常適合下棋的手。
這只手里空空如也,徒有風霜。
他沒有在棋簍里拿子,因為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主掌這盤棋的本事。
他的目光在縱橫十九道上游走,食指也隨之移動,最后停在棋局的關鍵點位,那空白的點位,此刻自虛而實、緩緩凝現了棋子。
這是一顆如此關鍵的棋子!
乍看并不覺得。但在它凝實為一顆具體的棋子、切實地落下之后,你會發現,若它為黑,則黑龍吞日,若它為白,則滿盤盡晝。
這顆關鍵子,虛實反復、忽黑忽白,在不斷的變化。
整局棋的形勢,也因此不斷反復。
勝敗一念間,生死在瞬息。
文景琇的額上沁出汗來,仿佛真在面對生死的局勢,真個懸命于一線。天下這局棋,被他這根纖薄的食指擔著。
但他卻咧開嘴,辛苦地笑了。
“高師,你說只要你活著,楚國就永遠不會放松警惕。”
“你說你也不想死,你說你會努力求活,但可能最后還是會逃不過。”
“你說你一生都在下一局棋,但一直沒有等到機會,無法驗證你的算力。”
“四年前你說你會死,誰也救不了。”
“高師,你說的一切都實現了——”
文景琇的食指落下來,按住了那顆不斷變化的關鍵棋子。使它的黑白、虛實,都不能被看見。
又有一滴水珠墜落了,砸在他的指背。
長相很是秀氣的大越國主文景琇,慢慢地說話,仿佛宣旨:“這局棋,下到現在,才算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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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人間陳跡===
天心錢塘,但此刻錢塘江為羅剎明月凈而呼嘯。
民心越甲,但甲葉已片片凋落,護不得道身周全。
書山有路,但路漸悄然。
高政兀立在錢塘江的長堤上,不免形影凄涼。
羅剎明月凈卻遙立潮頭,仿佛與此間無涉。
衍道絕巔的力量,強勢碾壓此方。高政雖隱隱是南域第一真人,借國勢借民心借書山之力,仍不能擋。
“羅剎樓主。”高政的聲音已經啞了,但他仍然保持風度:“軟柿子固然好捏,但臟了您的手,也難言美事。”
“是嗎?”羅剎明月凈的手繼續下沉,纖白玉指似天傾:“我倒想看看,你怎麼臟我的手。”
“不能再商量嗎?”高政問。
“人已經死了,三分香氣樓的行動已經失敗了。”羅剎明月凈道:“怎麼商量?”
高政道:“冤有頭債有主,貴樓奉香真人的行蹤,也不是我報告的啊。”
“你的意思,是讓我去找那文景琇?”羅剎明月凈笑問。
“找誰是您的自由,但我想這件事還牽扯不到國君那里去……況且擅殺天子,于您也多少是個麻煩。”
高政說‘是個麻煩’,是很給羅剎明月凈貼金了。在國家體制為主流的時代,正朔天子豈能不教而誅?皇朝內部更迭尚有因由,似羅剎明月凈這般,除非她的三分香氣樓不想要了,她自己也得做好流亡天涯的準備。
“那就是龔知良啰?”
“您盡可隨意。”
“真真怪也!”羅剎明月凈訝道:“你這越國名相,怎的事事不為越國想?老老實實受死于此,不起別的波瀾,難道不好麼?”
高政強調道:“是前相。”
他嘆了口氣:“前半生為越國活,后半生我想為自己活。”
羅剎明月凈悠然道:“聽起來你好像頗有怨念,看來當初任期未結束就選擇退隱,當中有些故事在。”
道歷三七二九年,時任越國國相的高政,推動隕仙之盟。就此聲名大噪,威風一時無兩。有“千古名相”的美譽,還未去職,就已定論!
但在短短五年之后,他便致仕。自此閉關隱相峰,斷絕交流。
這件事情一直為天下議論,但個中真相如何,也只有當事人知。
“是有一些,不太光明的秘辛。”高政勉強撐著自己:“高某愿意傾吐這件陳年往事,樓主可愿靜聽?”
高政致仕隱退的時候,越國還不是現在這個皇帝,甚至當今越帝文景琇都還未出生。
有南斗殿支持,暮鼓書院撐腰,書山注視,越地民心擁戴……一代名相為何遽退于風云激蕩之時?這當中的種種故事,確實值得一讀。
“算啦!”羅剎明月凈道:“我特意研究過陳樸。
恰巧禍水里有一點小小的動蕩,他正在處理。等他收到你的消息,再趕過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時間了。所以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高政垂下眼眸:“看來您今日是鐵了心要殺我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