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門劍術先殘己再殘人。
絕對是走到了邪路,是飛劍時代里,最偏狹、最激進那段時期的產物,甚至可以稱之為飛劍時代的“遺禍”。
但他方鶴翎有什麼選擇嗎?
不是所有的強大功法,都可以不那麼注重天賦的。
立于飛劍時代絕巔的忘我劍典,就算燕春回肯傳授,他又有那份天資,學得通嗎?
方鶴翎不止一次地告訴過自己,殘劍術不能夠輕易動用。
他非常明白這門劍術的兇險。
但在見到這個垂發男子的瞬間,他就已經催動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響徹一聲兇戾劍鳴!
他茍延殘喘的余生,就是為這個人而活著!
當在此時,當在此刻。
張臨川……張臨川……張臨川!
當叫你知曉我的恨!
方鶴翎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體內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戰栗。
那心口催發神通的劇痛,此時也成了另類的激勵。
他的神魂在顫抖!
這一路掙扎過來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燒在這個回合。
至少在這個回合里……
張臨川!
你要看著我!
方鶴翎血紅的眼睛里,此時此刻只看得到那一個人。
然后他看到……
那人靜靜地抬眸,投來了一個眼神。
就只是一個眼神。
那是一個平靜的、可以稱得上溫和的眼神,但又是疏離的、淡漠的。
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什麼不滿,但這個世界也與他沒什麼相干。
大約是這樣一個眼神。
像一座山壓了下來。
身,無限沉重。
心,無限沉重。
方鶴翎感覺自己好像在無限的深淵中下墜。
永遠地下墜。
沒有一處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墜落的可能。
軀體內那尖銳且兇戾的劍鳴聲,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麼強大的力量,卻不得復鳴。
身上本已經沸騰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無法繼續沖出!
就可笑的靜止在那爆發和湮滅的區間里。
他已經分離出來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離那一步。
往后一步,這一劍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劍就能鑄造成型,可是殺不出去。
方鶴翎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身體被一種無形的力量封鎖了。那種感覺……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軀殼,因此形成一個完全密閉的空間,將他關于殘劍術的所有力量,都困鎖其中。
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奮盡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無法離開自己的軀殼。
他的人還在前沖,可是他最強的倚仗,還困鎖在軀殼里!
就像一名劍客,已經沖向了敵人,準備決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的劍在鞘中,拔不出來!
這是……什麼力量?
這是什麼樣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經一敗涂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樣被壓制的!
絕望的念頭一經生出,就再也無法止住,無限滋長。
這種絕望,他曾經領略過啊。
這是張臨川嗎?
這就是張臨川嗎?
方鶴翎恍惚又記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楓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長空。而雷光照耀著的這個男人,平靜地戴上了白骨面具。
他不會忘記,彼時他被那種強大所鼓舞,欽服于那種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這種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團雷光,帶走了他的父親。
在他面前無數次倒下的……焦尸一具。
永不能忘。
===第四十六章 此身如鞘(為月票三萬二加更)===
“啊!嗚!”
方鶴翎嘴里發出無意義的干嚎,他也不知道他在叫喚著什麼。只是有一種無處宣泄的情緒,催促著他咆哮出來。
像一頭困獸,像一條受傷的狗。
他是被困在籠中的受傷的狗,可他也要發瘋,也要嘶吼,也要戰斗。
他最強的力量被壓制在體內,殘劍術止步于皮囊。
但指間的寒光已經握在手中。
他高高躍起。
他還有匕首,還有拳頭,還有牙齒……
他不是一無所有。
痛苦的心愈發痛苦。
血紅的眼睛愈發血紅。
“啊!”
他近乎癲狂地叫喊著,但沒有一個完整的音節。
這個世界是血紅色的。
而他自己,像骨頭一樣蒼白。
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他的憤怒和仇恨,在這樣高頻地燃燒。
然而一只手探將過來,懸按在眉心前,按停了他。
像是老鷹撲住了小雞仔。
他甚至是看到了那個過程的。
那個人就那麼從容的抬起右手,然后豎起手掌,正對著他。那只手掌好巧不巧,懸停在他的眉心。
而方鶴翎在這個時候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動了。
那一只懸在眉心前的手,仿佛接管了他的身體,也凍結了他的命運。
他整個人,以一種俯沖的姿態,被定格在半空。
像是一只被吊住的風箏。
而那個人,抬眼看著他。
這是一雙溫和淡然、又悠遠神秘的眼睛。
方鶴翎莫名感覺,自己好像被洞徹到了靈魂深處。
可他分明記得,張臨川的眼神不是如此的。
在戴上白骨面具之時,張臨川的眼神是略帶矜傲和疏離的,完全契合三大姓出身的道院天才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