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第三道宮門之后,在一座偏殿之前,首先傳入耳中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咳聲短促而急,劇烈而緊,像是馬上要斷了氣。
聽著這聲音,你很擔心他會不會把心肝脾肺什麼的,全都咳出來。
走在前面的老人腳步一晃,便已消失。
姜望想了想,還是緩步走進了這座偏殿里。
“不妨事。”
踏進偏殿之前,他首先聽到這樣一句話。
踏進偏殿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姜無棄。
彼時的姜無棄,正坐在書案前,身上裹著厚厚的白狐裘,大概是在寬慰立在他身后的老者。
這時候恰好轉過頭來,迎上了姜望的目光。
臉上蒼白得不見血色。
“讓青羊子見笑了。”他笑道。
神色坦然,仿佛并不以惡疾為意,也沒有什麼可掩飾的。
他身后那身穿黑色宦官服的老者,這時臉上并無表情,倒是不愿意表露出擔憂來。
“見過十一皇子。”姜望拱手一禮。
沒有討論姜無棄的病情。
姜無棄不需要安慰。
姜無棄咳了兩聲,才道:“我只是聽說青羊子今日入宮,所以著人相請,并不以為能請到貴客的。”
他臉上帶著坦然的笑:“但試一試。”
姜望謙道:“姜望哪里算得上貴客?”
“你是我大齊英雄,為我大齊揚威。當然是貴客,貴不可言。”
姜無棄說著,一邊站起身來,一邊隨手將案前的一卷書合上,放到右上角的位置,那里已經摞了一堆書。
迎著姜望的目光,他順便解釋道:“近些日子得空,很是看了些閑書……一些仁人志士、惡鬼豪俠之類的故事。”
“噢,閑書。”姜望隨口道。
姜無棄卻似來了興致:“怎麼,青羊子也愛看閑書?”
姜望如實道:“倒是不怎麼看。”
姜無棄好像對這個話題特別感興趣:“不妨說說你看過什麼。”
“呃……”姜望只好敷衍道:“列國千驕傳?”
這書名說出口后,他也自信了些,畢竟是重玄風華都愛看的閑書,差不到哪里去。于是肯定式地強調了一下:“嗯。列國千驕傳,挺有意思的。”
“噢,這樣。”姜無棄嘴角含笑:“這書可不太容易找得到。”
“啊是。”姜望自覺再聊下去就露餡了,而且不知怎麼,那老人這會看他的眼神怪陰森的,趕緊轉移話題道:“不知殿下今日相請,所為何事?”
“其實并沒有什麼太要緊的事情。”裹在白狐裘里的姜無棄,像一尊羸弱的玉雕,好像輕輕一敲,就會碎掉。
他用瘦長的手指,壓了壓書,從書案后走了出來。
“皇姐在近海為你做的事情,孤自認當時做不到。所以也絕了招攬你的心思,青羊子不必為難。”
張詠哭祠之后,姜無棄的聲勢一落千丈。朝野之中,不知多少人冷眼相看。
但此刻他緩步走動,仍然極見尊貴。
明明乍看起來削瘦孱弱,但竟有一種巡視山河的堂皇之感。
“咳咳!”
他輕輕握拳,攔在嘴唇前,劇烈地咳嗽了兩聲。
身上白狐裘的裘絨,跟著顫出了雪也似的浪。
他止住了咳嗽,然后抬眼看著姜望,很是認真地說道:”青羊子,孤想看一下,誰才是天下內府第一。不知你能否滿足?”
===第二十二章 “運”===
從長生宮出來的時候,月已懸空。
姜無棄令人備轎送他回府,被他婉拒了。
來時倒也罷了,坐長生宮的轎子回府,難免令人猜疑。
倒是姜無棄身邊那位姓高的公公,仍是將他送到了宮門外。
“青羊子……”
“怎麼?”
“沒什麼。”高公公客氣道:“您慢走。”
姜望沒有多說什麼,拱拱手,也便走了。
切磋之前姜無棄便說過,此戰只為印證彼此,勝負不要外傳。
所以這一場切磋的勝負,除了他和姜無棄之外,也就只有這位守在殿外的高公公知曉。
姜無棄……果然不同凡響。
離了長生宮,姜望一邊復盤著戰斗,一邊獨自往家里走。
是啊……
他在臨淄,也算是有“家”了。
若是安安能來長住,不知有多好。
在如此的夜晚,饒是他姜青羊名滿臨淄,路上卻也沒幾個人認得他。
走入街凈路寬的搖光坊,姜望忽然聽到一個聲音——
“無妨,讓他先行。”
聲音尚遠,只是他耳力極佳,才聽得真切。
有趣的是,這是謝寶樹的聲音。
先時還說不容易撞見,沒想到這麼快就偶遇了。
看來還是有些緣分在。
姜望往前走了一陣,轉過街角,便看到一條窄巷里,一頂大轎停在路中,大轎前方不遠處,一位顫顫巍巍的老人,正拄杖緩行。
這條巷子是去前面正陽街的近道,看來是抄近路的謝府大轎,反而堵在了這里。
結合眼前這一幕來看,應是謝府下人想要驅趕那老人,被轎內的謝寶樹攔住了。
倒是看不出來,平時怪惹人厭的謝寶樹,還有這一面。
他也不總是欠揍嘛!
姜望搖頭笑笑,一撇一捺一個“人”字,卻比世上任何事物都更復雜。見的人越多,見的人性越多,越覺那一式“人”字劍,還遠不夠包容。
天子所賜的姜府,也要從正陽街走。
姜望一身輕松地從大轎旁邊走過,巷子雖小,卻不至于堵住行人。
只是他才走過去,轎窗便被重重拉下。
轎內響起一個不輕不重的聲音:“小人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