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液瓊漿流散后,各自離場。
姜望終究心中記掛著事情,沒能醉成,反而一身酒氣地拉住了重玄勝。
他本想離開迷界就跟重玄勝好好聊聊,但竟一直耽誤到現在,才有時間。
十四自來是形影不離的,杵在重玄勝不遠處,像一尊雕塑。
此時沒有旁人,姜望斟酌了一番措辭,便直接說道:“我想跟你聊聊,你父親的事情。”
自姜望贏得天涯臺之戰后,一直洋溢在重玄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哦。”他挪了挪身體,仿佛坐得不是很舒服,而后抬眼問道:“他戰死的地方,在迷界?”
不愧是重玄勝。
姜望只起一個話頭,他便能把事情猜得八九不離十。
“迷界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地方,那里的規則與現世不同,在野地待久了,就會有異化的風險。難以計數的海族強者與人族強者在那里廝殺,殺戮對方的強者,同時爭奪迷晶,用迷晶構筑符合自身世界規則的地盤。
那個地方,被破碎的規則無序劃分出許多區域。有的區域是海族占優,有的區域是人族占優。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無論是殺力驚人,又或是遁法高妙,都有可能戰死在下一刻。”
姜望看著重玄勝,想盡可能的讓對方知道迷界的殘酷,從而凸顯重玄浮圖的偉大。
他慢慢說道:“但是在那個極端殘酷的戰場,我發現了一個平和之地,那個區域,跟現世沒什麼兩樣,不存在異化的風險,也不存在海族。因為海族在那里,就跟在現世一樣,會受到規則的壓制。人們把那個地方,稱之為——浮圖凈土。”
“聽起來很氣派。”重玄勝的眼神中,看不出什麼波動。
姜望知道他的心情必然復雜,但也終究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裝作不知。
因而繼續說道:“你父親他……殺死兩位海族真王,而后崩解道身,創造了浮圖凈土。在死前,他留下了一段話——‘浮圖之死,非為重玄一姓,非為大齊一國,是為天下人族。我佛慈悲,愿眾生得渡。此地將為人族共有。永世不獨。’”
“像是那種人會說的話。”重玄勝說。
“我覺得……”姜望說道:“他是一個偉大的人。”
“是啊,他很偉大。”重玄勝抬了抬眼皮:“作為人族強者,他很偉大。作為廢太子的好友,他很偉大。”
這胖子咧了咧嘴:“甚至對于重玄這個姓氏,他也用一死保全了家族,不虧不欠。”
姜望注意到,他臉上的肥肉在微顫,那是極力抑制、而又無法完全抑制住的情緒。
“唯獨是對于我……”
他的聲音終于不能夠那麼平靜了:“他是自私的。”
倘若重玄浮圖不死,以他連殺兩名海族真王的實力,重玄家主之位,必然不作第二人想。
那麼重玄勝作為他的兒子,什麼都不會缺,什麼都不需要拼。輕輕松松便能襲一個博望侯爵位。
重玄遵再怎麼奪盡同輩風華,也只有另外開府的份。
那樣說不定他們堂兄弟之間的感情,不會像如今這般。
重玄勝更不會度過那樣的童年……
那麼重玄浮圖可以不死嗎?
作為當世真人、親手教出兇屠的一代名將,他怎麼可能沒有選擇?
他先可以選擇領軍征夏,后可以選擇對姜無量不聞不問……哪怕是到齊帝震怒的后來,只要他昭明態度、及時切割,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但他最后選擇了赴死。
重玄勝說得沒錯,重玄浮圖不負人、不負友、不負家國、不負人族,唯獨,負了他。
甚至于其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話,也只字未提重玄勝。
當他只身出海,慨然赴死的時候,是否有想過,他那個尚且年幼的兒子,將會迎來怎樣的人生?
他忠義兩全了,但是他的兒子呢?
那本應架鷹遛狗、無憂無慮的快活時光,因為他這一去,碎成了泡影。
堂堂真人之子,重玄家的嫡脈,卻在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看人臉色。
姜望沒有再說什麼。
那個被絆倒了就躺在地上、等別人鬧夠了再爬起來的小胖子,已經在難以計數的日夜里,長成了如今的這個重玄勝。誰有資格替他原諒呢?
十四依然是沉默的,沉默地將手,搭在了重玄勝的肩膀上。
重玄勝也仿佛從這只手里,獲得了力量。
他于是按住扶手,起身說道:“就這樣吧。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第兩百二十一章 友===
重玄浮圖之名,在重玄家一直都是一個禁忌。
從上到下地封鎖消息,仿佛從未有這個人出現過,這當然是為了避禍。
重玄家的長輩,對重玄勝隱瞞重玄浮圖的死亡細節,只說其人是英勇地死在戰場。這其實是對重玄勝的一種愛護。
畢竟重玄浮圖惡了齊帝,死前那一番話,又有怨懟之嫌。
重玄勝小時候沒有追索真相的能力,長大之后,因為對重玄浮圖的復雜感情,不愿主動觸及。
或許只有他晉級外樓、親自去到迷界之時,才會發現重玄浮圖的過去。
但不管重玄勝自己是怎麼想的,作為朋友,姜望認為自己應該告知重玄勝,自己在迷界的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