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過去,我找回了越來越多的記憶,我的妻子一直抱怨城堡太陰暗,想去陽光和溫暖的地方,我滿足了她的要求,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不是討厭居住于城堡,而是在害怕我身上一點點發生著的變化,害怕越來越陰冷越來越陌生的我。
“她沒有對我說過這些事情,依舊像過去那樣和我相處,我們在南方的海邊有了一段美好的生活,甚至還想再要一個孩子,可惜沒能成功。
“直到我預感自己下一次死亡快要臨近,我們才返回了封地,返回了城堡。
“我的大兒子,那個男孩,告訴我,他想前往貝克蘭德,成為子爵、伯爵們的侍從,開始自己的騎士之路。
“我問他,為什麼在十來歲的年紀就要做這樣的選擇?他回答我,因為我是他的偶像和榜樣,他想像我一樣依靠自己而非父親母親成為騎士成為貴族。
“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恢復了大部分記憶,面對這個孩子,總是有點尷尬,生疏和不自在,可聽到他的答案時,心里依然有種難以言喻的高興、滿足與驕傲,這是我的孩子,與我在拜朗帝國留下的那些血裔完全不同的孩子。”
克萊恩知道阿茲克先生說的是他“初代拉姆德男爵”這個身份,而那讓他驕傲和滿足的孩子,在晚年或者中年,被人下毒謀殺了,釘死在棺材里,就連頭骨都慘遭因斯.贊格威爾取走。
阿茲克眼神恍惚了一下道:
“我又一次死去,渾渾噩噩醒來,本能地遠離了封地,在預先的安排下,流浪去了別的地方,每一世每一次的前面部分,我都擁有不同的人生,有時會遭遇甜美的愛情,有時會獲得讓人寵愛的女兒,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愛、無奈,滿足一次又一次讓逐漸恢復記憶的我錯愕,疑惑,矛盾。
“有一次,我是個孝順的兒子,為父母帶去了驕傲帶去了美好的生活帶去了可愛的孫子和孫女,可當我‘醒’來,找回自己,我才記起,我上一世的最后,漠視了他們真正的兒子死于戰場,將這個身份占據,我一方面覺得痛苦和內疚,另一方面又認為這沒什麼,只是一件小事,我內心似乎分裂成兩個人。
“那時,我有一張可以讓我變成任何人的面具,但在一次蘇醒后丟失了,這或許是我自己主動弄丟的……”
克萊恩想起了阿茲克先生提過的那個喜歡向他討要糖果的女兒,斟酌了一下,開口說道:
“我認為,您并不是內心分裂,而是在和瘋狂的精神做斗爭。
“失去過往記憶后,一次次開啟新人生的您,是善良的,熱情的,擁有充沛情感的,越靠近當前的人生應該越能體現這點。
“這可能才是真正的您,本質的您,而‘死亡執政官’時期的您有受到非凡特性內蘊藏的失控傾向的影響,有受到那位死神從高位傳遞下來的影響,我聽說,祂在‘四皇之戰’后已經瘋了。”
克萊恩這些話語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依據,因為他知道的阿茲克人生只有那麼幾段——拉姆德男爵、給女兒做秋千的父親、孝順的孩子和溫和友善的歷史教師。
他的目的是提供一個猜測,一種可能,幫助阿茲克先生對抗隨著記憶回來的“死亡執政官性格”,讓他正視過去一段段人生里的自己,以此和自身達成某種和解,變得不那麼冷酷。
而說著說著,他忽然有了新的想法,不等阿茲克消化完剛才的話語,連忙又問道:
“阿茲克先生,您知道錨嗎?諸神和天使們固定自身,不被非凡特性失控傾向和瘋狂本質拖著墮落的錨?”
“知道。”阿茲克收回視線,點了下頭。
克萊恩并不是太確認,卻用相當篤定的口吻道:
“或許,您一次次失去記憶開啟的新人生,是您對抗瘋狂和失控的錨!”
不要丟棄它們,不要忘記它們,這就是你自己!說完之后,克萊恩在心里又默默補了一句。
“錨……”阿茲克重復起這個單詞,神情似思索似迷惑。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嘆了口氣道:
“這也許是一個解釋,至少讓我心靈層面的分裂與沖突不再那麼激烈。
“不過,既然已經走到了這里,我還是得去陵寢深處看一看那里究竟藏著什麼,為什麼在呼喚我,又是什麼導致了我一次次死去又復活,一次次失去記憶又逐漸找回……
“這困擾了我一千多年,困擾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人生,我想今天應該能得到一個答案。”
他的目光一點點變得清醒,語氣貌似柔和卻有著無法描述的堅定。
克萊恩本想阻止,可嘴巴張開后,又抿了起來。
阿茲克按了按頭頂的半高絲綢禮帽,沒有側頭,溫和笑道:
“記得閉上眼睛。”
說完,他向前行走,沿著那一層層階梯,走向了陰暗陵寢的深處。
那里彌漫的黑霧沒再發出喘息,緩緩向著四周散開,盤踞于底部的虛幻事物一點點呈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