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霆的這句話說得不痛不癢,但在黎縱聽來就有點變味了。好像他還很認同這種鉆了法律漏洞的行為。
黎縱的眼皮先是一垂,然后一抬,從下往上撩了余霆一眼:“默認就合理?”
余霆神色不變:“雙方協議私了,死者家屬能得到的賠償是走法律程序的兩倍,甚至更高,對雙方都能實現利益最大化。”
黎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他的話。按照理性分析和利益價值出發,這麼說也沒有錯,可是這套理論放在一條鮮活的生命上,就未免顯得過于冷血了。
黎縱語塞半晌,道:“照你這麼說,那工傷條例的意義何在?”
余霆竟然毫不猶豫接下去:“工傷條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懾,讓事故單位意識到員工生命可貴的同時,也讓私了的價格如日倍增。” ??
黎縱疑惑:“這是什麼歪理?”
這工傷條例還成了促進“行業黑市”的助燃劑了?
以前程瑞東是這麼教他的嗎?
余霆垂了垂眼:“逝者已矣,他的死如果能為他的家庭爭取更大的利益,也算為家盡力了。”
黎縱覺得他的腦回路完全跑偏了,不自覺地反駁:“那是自己的親人,怎能簡單用貨幣來衡量?現在就是太多人有這種貪婪近利的想法,才讓多少冤案永遠不能重見天日。這工傷條例的宗旨從來不是服務死者,它是為了捍衛生者所追求的真相和公義。”
黎縱義正詞嚴,引經據典。看著余霆沉默的側臉,黎縱覺得自己的口才真是了不得。正在他準備繼續授業解惑之時,余霆忽然笑了。
“見了天日,人就能活嗎。”
他聽見余霆說。
余霆語氣平和,他就這麼平靜凝望著黎縱,淺色的眼瞳中壓抑著某種厚重的陰翳,顯得靜謐而冷漠,毫無生機。
黎縱只是同他對視一眼,就像被涼水從頭澆到尾。
這一刻,他知道余霆對生死的理解必然更多,偏執也更多,但此時此刻,余霆不會用語言告訴他更過。
車子駛入了一片顛簸的下坡區,地面土塊凹凸,碎石遍地,坡下就是泗龍江,斷裂的橋樁一半被鋼筋牽扯著搖搖欲墜,一半沁泡在河水中。
黎縱輕點剎車,不知怎麼的,他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安慰一下身邊的人:“余霆。”
余霆的余光瞥了他一眼,旋即沒等他說話就徑直開門下車了。
黎縱:“…………”
沒說出口的話就像一口干饅頭堵住了嗓子眼,下不去又上不來,差點給黎縱哽出心梗來。
泗龍橋在譚山市境內,橫跨泗龍江的第四座大橋,全長387.9米,兩岸是郁郁蔥蔥的防洪堤,20根橋樁破開水面,筆直排列,只是左岸第一根橋樁被自燃的載貨游艇炸毀,進行過半的工程因此被緊急叫停。
夜幕降臨,堤岸下的工地亮著燈,穿著各式警服的人在沙地上穿行。技偵正在做現場大面積的痕檢,民警找來了當時的目擊者,正在大橋下指認陳彪當時的行動軌跡。
河風凜凜,吹得風衣簌簌作響,黎縱大步穿過人群,走到臨時搭建的橘色塑料帳篷下,簡衡和老馬正坐在一排電腦屏幕前,以三倍速瀏覽著工地近半個月來的監控記錄。
老馬看見黎縱走來,連忙就要起身讓座,黎縱把他的肩按了回去,問簡衡:“進展如何?”
簡衡搖了搖頭,把畫面切換成一小段影像資料——
視頻里一個穿著深藍色工裝的男人正從一間板房里出來,右手拎著水桶,左手抱著一個黑色雙肩包,鎖上門后,鬼鬼祟祟地走進了監控的死角。
這是簡衡他們篩查了整整336個小時的監控記錄,得到的最有價值的線索。
視頻里的男人是最后一個進出陳彪屋子的人,他是項目的包工頭,叫王辛玄,視頻里是他最后一次出現在工地,時間是三月二十七日晚上九點。
由于工地的監控采用的是自動覆蓋式,監控記錄只保存兩周,之后會自動覆蓋之前的內容,陳彪事發當日的監控已經無法修復。
對此黎縱并不惋惜,既然建筑商的本意是要掩蓋此事,那段監控估計也早被提走銷毀了。
黎縱粗略瀏覽一下他們的排查記錄,把本子拍回給一旁負責整理線索的民警:“行,你們繼續。”
黎縱走出帳篷,工地四處高架著上千瓦的碘鎢燈,烤得整片河岸恍若白晝,堆積如上的細沙、碎石,塔吊沉重的鋼纜在夜風中紋絲不動。
余霆呢?
黎縱站在高地上,掃了一眼全場,遠遠看見余霆纖長的身影,他站在遠處靠近河岸的低洼位置,離陳彪出事的橋樁只有數十米。
他穿得很單薄,柔軟的發絲和衣角在風中瑟瑟煽動,目不轉睛地望著還未拆除的澆筑臺。
黎縱走上前:“在看什麼?”
余霆的瞳孔染上了明亮的燈光:“很奇怪。
”
“哪里奇怪?”
“那位目擊者說陳彪是從那邊二樓左數第二個房間出來,”余霆指向遠處二層樓的板房,“然后跌跌撞撞走到那邊,繞了一個大圈,還從那個斜坡上摔下來,最后走到橋下,才爬上澆筑臺。